報夢的荒涼

爸爸遺願是回鄉下葬。


第一天晚上, 我在大堂哥家留宿。 堂嫂聲淚俱下抱著我說:「唔使驚, 以後有嫂嫂照顧妳, 嫂嫂會好似妳媽咪咁錫妳!」 (我父母離異多年, 母親後來再婚。)


老實說, 我不是不感動的。小時候, 有一段時間, 嫂嫂的確是頗疼我, 女兒有幾件飲衫, 也給我買上幾件。那是堂哥還是做主任的時候, 那是她家還滿風光的時候。我並非沒有媽媽錫, 我知道, 媽媽還是像以前一樣愛我關心我, 只是不能不否認, 她有自己的家庭, 那種跨不過去的距離感確實是令我寂寞。 堂嫂在床上哄拍著我, 我十四歲了, 已經好久沒有被人這樣哄拍著睡了, 再加上她又說了那樣的話, 我哭了, 大聲的哭了。

我哭了好一陣子, 堂嫂很有耐性的哄拍著我。突然, 她問:「爸爸還剩下多少錢呢?」

尾巴伸出來了。「…大概還有一萬多吧!」我哽咽著說。


當然不止, 縱使我不知道真實還有多少, 但絕對不止這個數。我不知道她相不相信, 也不想深究, 我連她為什麼要這麼問都不想深究。一天周車勞頓, 我身心都已經很累了, 還得做戲, 悲涼到此刻還要做戲……


為了尊重爸爸的遺願, 火化後, 把他的骨灰帶回鄉下。 一下船, 大伯那堆人先帶我們去河邊哭喊了一輛(Well, 用哭腔, 不是我), 然後回去做了一堆法事(中間當然還有吃飯什麼的, 可是我忘了細節), 送走了特別陪著我回來的唐表哥(他要回去工作), 法事繼續。一直的持續, 法師領著”徒兒”在作法, 我不知道到底做了多久, 只知道我一直在燒紙錢紙元寶, 女麻女麻自從知道爸爸死信以後, 每天除了以淚洗臉, 就是一直摺紙元寶。柴房及空房, 堆滿了一包包米袋那麼大的麻包, 裡面全都是紙元寶。(我第一次燒完一包去拿時看到很驚訝, 很多, 堆到天花那麼多。後來我有想, 如果真的有地府, 爸爸絕對是個超級富豪。)


不止我, 好些人圍著火盆(超大, 有浴缸那麼大), 有的人持續假哭呼喊著爸爸回來, 有的真的在哭, 其實火那麼大煙那麼盛, 燻得每個人都眼紅, 要流眼淚很容易。我後來實在再也流不出眼淚, 眼睛好干好痛, 吸了幾個小時的黑煙(!), 我好幾次因為缺氧而不得不走出大門外換氣(鄉下的屋是傳統舊房, 中間有天井, 我們在那圍著燒錢, 不是在屋內集體自殺, 只有法師在屋內作法), 是有疑惑過搞那麼多法事, 可實在也沒有空間讓我多想, 一屋子廿幾人都在”沉默”忙做一件事, 我也一刻不得閒被吩咐事情做, 直到聽到別人說法事要持續到早上, 我才震驚得幾乎想有人立即可以打暈我!


我很累, 非常非常的累, 從早上六點多起床, 坐船到回到祖屋至此刻, 我沒有停下來休息過。再說想到要吸眼煙到早上, 我的肺不黑也啡一大半, 離死亡也不遠了。最後是堂哥說要帶我回家睡眠, 我有鬆一口氣覺得得救了。(很久以後我才得知, 大伯說爸爸報夢給他說他很慘很可憐, 要女麻女麻拿出兩萬多來做法事超度父親。我恨不得用桃木劍刺到他重傷。)


第二天起來, 堂嫂紅著眼握著我的手說爸爸報夢給她, 說交我給她照顧。我低著頭謝過, 不想表嫂看見我眼神, 我做不出感動的樣子。她以為我想哭, 還抱抱我的頭說我傻。


我就是傻, 才會給錢妳老公要他照顧女麻女麻啊。


大堂哥以前忠厚正直, 孝順又照顧老人家, 爸爸生前就說過, 大伯那兩個兒子, 數他最好。上次回來, 我偷偷的塞了幾千給他, 希望他在女麻女麻有需要的時候給他, 他誠懇的答應我他一定會。 大伯雖在眾人面前說會照顧女麻女麻, 可他那個人那麼勢利…果然, 粱姨告訴我, 在大伯家住沒兩天, 這個天殺的兒子就問老媽要飯錢了。我問梁姨, 大堂哥沒有給錢女麻女麻嗎? 粱姨說我傻, 他現在欠債錢到手還怎麼會交出黎?


於是我問堂哥錢去哪了, 他有點尷尬的笑說:「妳也知道我現欠債很多…」


我知道, 幾千蚊買一個教訓算便宜, 幾千蚊能看清一個人也算便宜, 但幾千蚊買來被出賣還有失望, 實在廉價到…我覺得侮辱。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呢?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了, 近朱者赤, 枕邊人的影響不容忽視啊!


父親入土沒幾天, 大堂哥就打電話約我飲茶。 掛電話的一刻, 我直覺不想面對的還是要發生了, 既然要發生, 就好好的面對吧, 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。 毫不意外是問我借錢, 開口的是我以前敬重的大堂哥, 提議的, 是我曾經最喜歡的表嫂。我推了, 推得很漂亮, 以我未成年尚未有承繼遺產的資格。不忘提醒, 我日後讀書生活需要這筆錢。


回去時去了表哥二少的店, 姐姐見我樣子奇怪, 問我發生什麼事。


我呆呆的回答:「堂哥剛剛問我借錢。」

「他幾歲啊?」

「三十有多吧, 女都十二歲啦, 仔大概四歲?」我面無表情的說。

「咩話?! 妳野都未出黎做得個十幾歲問妳借咩錢?」她驚訝而憤怒的說。


窮怕了吧? 太心急了, 要是戲做長點做真點做深點, 對女麻女麻好些真心些, 我說不定會念在這份心, 拿一點爸爸的錢幫他們還債, 還不了全部, 至少分擔一點。也許, 也因為料想到錢不多, 所以落不足本錢。(這點跟他的父親----大伯, 如出一轍, 果然是父子)


縱使不想鄙視大堂哥跟堂嫂, 可我終歸還是鄙視了。他們是大伯家僅有我還有感情的親戚, 他們以後, 大伯那一堆人我都不想再主動接觸了。



碎碎唸時間:

1.我此生都厭惡燒紙錢。每次不得已燒, 那種從火堆裡衝上臉的熱混著紙錢灰的味道, 都令我覺得嘔心。

2.大堂哥之所以會欠債, 是因為堂嫂堅持要追多個男孩( 細堂哥的老婆一索得男, 她妒恨 ), 結果她果真生下一名男孩, 「一雪前恥」。中國政府就超生法, 發下十多萬的罰款, 大堂哥剛好那陣失業(也從此每份工都作不長), 堂嫂從家庭主婦變得不得不出來工作, 也是, 一家四口, 大的不吃, 小的還要上學還要吃。

3.大堂哥出來工作多年, 職位也高過, 曾經很風光。連那十幾萬罰款積蓄都拿不出來, 歸根都是那在花錢如流水的老婆。我憶起她以前跟我父親說:「就算我冇錢買衫俾自己著, 都要買好的衫褲給我女兒著!」時的嘴臉, 父親還因此心痛我跟母親吵過架。(小時候我都穿表姐的舊衣服) 忍不住更鄙夷堂嫂。(短視, 毫無自我反省承擔能力, 只會怨恨別人對自己不好, 不斷制造是非爭端。)

4.朋友說過佩服我能跟親戚斷絕往來的勇氣。每次見面都想在你身上取盡著數的親戚, 同時還拼命搬弄自家是非, 還想接觸才是真正需要勇氣。

5.爸爸從沒報夢給我。後來還有人說夢到父親滿身鮮血從河裡爬上來, 都不禁想問係咪鬼片睇太多, 我爸是病死的又不是炸死淹死的! 不管他們有沒有真的夢到我老爸, 可我爸爸不是那樣的一個人, 我始終相信, 他是不會做令我及女麻女麻擔心難過的事。再說他那麼嚴肅那麼MAN, 手術後都沒喊過痛的人, 我想像不到他哭著說自己可憐。